躲在一方小院里,昼夜的时光都如同和缓的流水一般,柔和地自身侧流逝。谢燕鸿许久都没有过过这么闲淡的日子,最近,他最操心的事情,也就只是在院子里扎一个秋千。
长宁弓着身蹲在梨树的枝干上,他这么大的个头,每次上树都轻盈得像鸟儿似的。
谢燕鸿在檐下躲着深秋里散发着余威的日头,摇着蒲扇指挥:“左些…...过了!回来点儿……哎呀,又过了!”
长宁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挪,后面听出来了,谢燕鸿这是故意在捣乱,随手折下来一截小树枝,扣在指间轻轻一弹,小树枝准确地打在了谢燕鸿的额头上,砸得他“哎呦”一声。不等谢燕鸿反应过来,长宁三两下扎稳了秋千,从树上翻下来,轻巧地落了地。
谢燕鸿还捂着额头蹲在地上,长宁怕他是真疼了,凑过去也蹲下来,去掰他的手,说道:“我看看。”趁他不备,谢燕鸿用额头去撞他的脑袋,撞得“嘭”一声,长宁坐在了地上,这下好了,两人额头都红了。
长宁伸手拽了一把,谢燕鸿也摔倒了,俩人像稚龄小儿一样满地打滚。
“咳咳——”
俩人连忙站起来,拍了拍沾满了土屑的衣裳。章玉瑛披着衣服倚着门边看向他们,这是她这几日来第一次出屋,她又瘦了,衣服空空****的,皮肤苍白如纸。
谢燕鸿说:“嫂嫂,秋千扎好了,待秋高气爽时就可以**秋千玩儿了。”
章玉瑛笑着点点头,但她的笑也是朦胧的,好似隔着窗纱。她看着在风中微微摆动的秋千,说道:“真好啊。”
但所有人都知道,以她的病情,根本没有坐上秋千的可能。
小院闭门不开就成了一方小小天地,唯一会来的客人就是陆少微,他每次来都会带上宫中的御医与外头的消息。御医给章玉瑛诊脉时,谢燕鸿与陆少微总会短暂地聊一会儿,他们俩坐在小院的石阶上,零零落落地说几句话。
更多的时候,陆少微只是不说话地发呆。
谢燕鸿说:“你要是事忙,与我说一声,我赁了车轿去接老大夫就行了,也免得你时不时跑一趟。”
陆少微摇摇头,说:“我不过是想出来透口气罢了。”
她是在山野间长大的,虽然颠沛流离,尝尽各种苦头,但终究也算是在天地间尽享自由,在宫禁朝堂里厮杀并没有她预想中轻松,她有时斗志昂扬,有时却又厌烦至极。
“对了,”陆少微说道,“下月初十就是好日子了。”
她说得隐晦,但谢燕鸿一下子就明白了,这是济王为自己择的登基的好日子。
“急了些。”谢燕鸿说道。
“国不可一日无君,”陆少微的笑容里略带些讽意,“再往后拖些日子,怕是那位就没这个皇帝命了。”
在女儿的“精心照料”之下,济王的身子是一日地亏下去了。只是他自己还觉着精神奕奕,还能当个十来年皇帝。陆少微与宋琳琅两人日日调整药量,就是别让他死得太快,免得一下子去了,皇位白白惹别人觊觎。
登基大典那一日,钟鼓齐鸣之声回**在整个京城的上空,这一段混乱与动**,总算告一段落了。
初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,章玉瑛病体沉沉。
谢燕鸿终日在床边陪着她,她在昏沉中终日呼唤爹娘和亡夫的表字。当时,将她救出后,章家为了避祸,已经举家离京了,她身体不堪长途跋涉,章夫人让她待在京中养病养胎,来日再聚。后来,章夫人也曾进京探望她,分别之时,彼此都知,母女一别,将是天人永隔。
谢燕鸿伏案,替章玉瑛修书一封寄去娘家。
再抬头时,章玉瑛醒了,问道:“小鸿,下雪了吗?”
小丫头扶她坐起来,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,谢燕鸿将窗推开一条小缝,让她看见了夜色中点点片片的雪花。她笑了,说道:“你哥哥最不喜欢下雪天,他天生畏寒,雪天里墨砚冻凝,烦人的很,用了暖砚才好……”
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旧事,精神头比往日要好。
“不早了,你去睡吧。”章玉瑛说,“窗户别关,我想听听雪声。”
小丫头说:“夫人,小心着凉。”
谢燕鸿说道:“无妨,你把炭盆烧得旺些。”
章玉瑛朝他伸出手来,谢燕鸿坐在窗前的脚踏上,她托着谢燕鸿的脸,手很凉。她说:“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,我刚到谢家的时候,你还是个小少年……”
谢燕鸿不知该接什么话,章玉瑛说:“快去睡吧,晚上冷,被子盖实了。”
说罢,她便放开了手。谢燕鸿也就去了,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,章玉瑛倚在床头,朝他摆了摆手,让他快快去睡。
谢燕鸿反手掩上门,搓着手走出去。
定睛一看,长宁正在檐下蹲着等他,边等还边伸出手,接了几片雪花。他长年习武,并不畏寒,雪花触到他的手掌心便化掉了。谢燕鸿走过去,轻轻帮他把脑袋上沾上的雪花拂掉,长宁问:“怎么?”
谢燕鸿坐到他旁边,长宁伸手一揽,将他拢到怀中。谢燕鸿觉得浑身一暖,他们俩一前一后紧紧挨着,静静地看着雪花自空中落下,谁也没说要去睡觉。
房间里,炭盆燃得很旺。
小丫头裹着厚袄子在旁边打瞌睡,头一点一点的,但就是不敢睡实。章玉瑛好几回让她到旁边的贵妃椅上睡,她都不肯,只见她脑袋一点一点的,上下眼皮几乎只留了一条小缝。章玉瑛斜靠在大迎枕上,望着窗缝外的雪花一片片飞下来,一开始还能数清楚,后面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梦里,依稀是春日里,暖风熏得游人醉。
耳边是人生嘈杂,眼前却一片模糊。她指尖能摸到嫩柳拂过,发丝会被春风撩动,金明池波光粼粼,她被穿花的蝴蝶迷了眼,往前踏了一步,差点被拍岸的湖水湿了绣鞋,慌张之间,风带起了帷帽上垂下来的面纱。
视线一下子便清晰了——不远处的岸边,是穿着一身竹青色袍子的谢月鹭,与她四目相对之后,又觉得不礼貌,匆匆别开目光,但已经迟了,他从耳朵根一路红到了脖子。
章玉瑛微微一笑,伸手折下三月初春的嫩柳枝,朝他抛过去。
与君初相见,犹如故人归。
冬日寒风她全然不怕了,她沉沉睡在了春日里。
谢燕鸿将章玉瑛与谢月鹭的衣冠冢葬在一处,在青城幽僻处。
在附近不远处,就是谢家二老的坟冢,是当时孙晔庭偷摸着帮忙收敛的。只是可惜,谢月鹭是宫变当日殒命的,当时混乱,只立得衣冠冢。
寒冬腊月的,尽是银装素裹。
谢燕鸿擦拭了墓碑,手冻得发红,袖起手来,叹道:“待到春日里冰消雪融,此处看出去,定是一片好风景。”
囡囡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,睡得小脸通红。襁褓有系带,长宁将她背在胸前,他背后还是背着那把长刀,小小婴儿,还没有刀重。章玉瑛给她取了大名,叫做“属玉”,鹭鸟的别名。乳娘照顾得很用心,小人儿很是皮实。
今年的冬天,格外地冷。
登基做了皇帝的济王,在冬日里一病不起,早朝五日有四日都不在。表面上,一切都还运转如常,谢燕鸿却知道,底下暗流涌动。
陆少微来的次数少了,每次来都是神色匆匆。
除了她之外,还有别人来访。不论来人报的什么名头,怎样巧舌如簧,谢燕鸿都不开门,终日闭门不出。做皇帝的病了,唯一的儿子又是稚龄,许多人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。
谢燕鸿自嘲道:“连我这样的冷灶也有人在烧了。”
陆少微紧了紧风帽大氅,临走前说道:“你们要走的话,开春就走吧。”
谢燕鸿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,开始逐渐打点起行囊来了。愿意留下守屋子的便留下,想要离开的也自去,谢燕鸿都给足了银两。万事俱备,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小囡囡。乳娘是不可能随他们一路出关的,照顾小婴孩没有想像中容易,谢燕鸿简直焦头烂额,长宁却是得心应手。
“她和小动物一样的。”长宁说道。
总之,他们在立春那日启程了。
出城前,他们在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喝了杯茶。茶馆清幽雅静,茶饮也醇香扑鼻,客人颇多。谢燕鸿甫进茶馆,便被店小二客客气气地引进后堂去。才掀了门帘,便有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拜倒在谢燕鸿身前。
谢燕鸿忙将她扶起,笑道:“玉脂姐姐何必大礼。”
当时,孙晔庭给了玉脂十片金叶子,嘱托她交给谢燕鸿,权当逃命时的路资。玉脂昧下了八片,全靠这一笔,她赎身从良,自梳不嫁后,上下打点,立了女户,经营这家茶馆。
玉脂只以为谢燕鸿是来寻仇的,皱着脸苦笑道:“哪里当得起二爷一声‘姐姐’。”
见后堂吉位有小小神龛,里头供了两个牌位,孙氏谢氏。谢燕鸿看了一眼,笑道:“玉脂姐姐今日免我两杯茶钱,就算一笔勾销了。”
她以为谢家一门连同谢燕鸿都没命了,便立了牌位,孙晔庭死后,她又立了一个,日夜上香,权当还了恩情,又减免了一些心里的愧疚。
“我和玉脂姐姐是旧识,此番一别,不知何日再见,祝姐姐生意兴隆。”
玉脂又是一拜,这一回要真心许多。
喝罢清茶,谢燕鸿与长宁带着小囡囡离开了京城。途中谢燕鸿数次回望,直到再也见不到为止。囡囡还小,他们走得很慢,租了车驾,算是半玩半走,途中送走了春迎来夏,经参合关出时,人间又是一度秋。
谢燕鸿穿着布衫,驾着马车。
长宁骑着马,一手抱着小囡囡,马儿碎步小跑,她全然不怕,胡乱挥舞着手,笑声如铃一般,响彻这一望无边的草原。
已近黄昏,夕阳斜照,成群的牛羊如云般在草原上散了又聚。
牛羊自归村牧,童稚不识衣冠。
谢燕鸿勒停了马车,静静地看这天这地。长宁见他停了,便也勒停了马,回身等他。霞光万丈,他们一同归去。
(全文完)
作者有话说:
萋萋春草秋绿,落落长松夏寒。牛羊自归村牧,童稚不识衣冠。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,以它作结。
这篇文我写了好久啊救命,原计划是去年年底完结的,今年上半年工作前所未有地忙,身体也接二连三出问题,电子设备轮着坏,反正就是非常非常不顺的状态,竟然拖了这么久。但写这篇文的过程也收获了很多,主要是缓解了我自己的内耗。
非常抱歉让大家等这么久,也感谢大家等这么久。
立个flag,下一篇文在一个月内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