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情势紧急,谢燕鸿无心与王谙客套,开门见山,连珠炮似地说道:“自东进以来,狄人连下朔州、大同两城,连破居庸、紫荆二关,在魏州这里摔了跟头,自然不会善罢甘休。经此一战,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铁桶,他攻城虽难,我们守城更难。斥候回报,狄军并未走远,仅仅渡过了永定河稍作休整。不出三日,他们定会卷土重来。”
经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役,王谙不过天命之年,也已经老态毕现。说起战事,他也端肃了神情,说道:“仅凭魏州一城之力,难以抵挡狄人铁骑,为今之计,只有尽力拖延,等待更多援军到达,方有一战到底之力......”
“太慢,”谢燕鸿打断道,“宋知望自顾不暇,怎么还有空理这儿。”
他直呼皇帝的大名,在座也只有王谙一人有反应。但王谙比谢燕鸿更了解,如今圣上的龙椅坐得可不安稳。
当初先帝崩逝,废太子封济王出判徐州,老臣去了一批,个中本就有许多不可说之处。好不容易压下去了,连太学生都处置了一批。
如今济王扯着大旗要反,圣人自然是急的。
丢了魏州,还可以迁都,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整个中原吞下来。但若是济王这头处理不好,圣人失了大义,丢了正统,那就一切都完了。
见王谙出神,谢燕鸿起身,将卷成一卷的舆图在书案上铺开。
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,说道:“直取大同。”
王谙张口结舌,半晌才道:“这......这......这太冒险了......”
谢燕鸿收回手,又坐回太师椅去了,问道:“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敌的良策?”
狄人围着魏州,截杀来援的兵马,那他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。狄人视魏州为囊中之物,倾巢出动,势要拿下,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虚。大同是狄人东进的大本营,他们定要回援的,魏州之危可解。
此法虽不是十二分保险,但也总好过坐困愁城,死守魏州再鏖战一场。
王谙急得额头冒汗,站起身来,背着手左右踱步。他谢燕鸿组的这个草台班子,即便搞砸了,大可一走了之。秦寒州那个不要命的小子,他爹秦钦可是天子近臣呢。他王谙呢,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丢官不止,还要丢命。
这老狐狸。
谢燕鸿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顾忌什么,凉凉地刺了一句:“宋知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一直坐稳龙椅给你降罪呢。”
一直没说话的陆少微看了一眼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王嫣,突然说道:“要是破城了,你得先想好,你这宝贝孙女,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,蛮子可不会怜香惜玉。”
打蛇打七寸,陆少微这句话一说,王谙打了个寒颤,竟是立时就动摇了。
他犹豫道:“只恐战士人马疲乏,军心不振。”
谢燕鸿正色道:“蛮子四处掳掠,我们讨伐,乃是天命所归,大势所向。”
王谙失笑,心中笑他幼稚,哼了一声,说道:“天命不天命,大势不大势,那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让人信的。”
大战方歇,这场仗是憋着一口气,好不容易才赢的,这会儿要人长途跋涉,丢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,突袭嗜血好战的狄人,谁能壮得起胆子。
陆少微煞有介事地说道:“我是道士,仙人下凡,我说大势归谁,大势就归谁。”
王谙这下回过味儿来了,望着这仙风道骨的道人,不再似方才那样轻视了。
几人在书房内又说了好一会儿兵力布置、城内善后的事,从太阳升起,又说到落日西沉,谢燕鸿脑袋嗡嗡的,昏昏沉沉,只想大睡一觉,起身告辞。
王谙望着他,神色复杂,突然说道:“你不愧是谢韬和阿璧的儿子。”
谢燕鸿眼中如有冰霜,冷冷道:“你还有脸提他们吗?”
说罢,他转身便走。
不知何时,长宁竟抱着刀坐在门槛上,倚着门框合眼睡着了,想必也是累极了,眼下青黑一片。见到他,谢燕鸿眼中冰霜尽数融化,化作一泓春水。
长宁警醒,谢燕鸿一走过来,他便睁眼醒了。
谢燕鸿蹲下来,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拂开,说道:“走吧,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。”
长宁驯顺地点头,站起身,随着他一起走出去了。
魏州虽大,但涌入了几万兵卒,加上伤者众多,地方很是不够用,他们一行人全部挤到孙晔庭之前暂居的官邸的一个小院里住。
谢燕鸿先去看了孙晔庭。
他还是那样了无生气地躺着,脸色不仅发白还泛着灰。颜澄撑着脑袋坐在床前的脚踏上,本来是没带面具的,见他们进来,一下子又盖上了,脸上那刺目的字一闪而过。
颜澄说:“你们去歇息吧,我不困,守一会儿。”
谢燕鸿与长宁径自去歇息了,陆少微落在了后面,她看向颜澄,指了指他面上的面具,说道:“这个可以不戴了。”
颜澄从寨子里带出来的人里也有不少逃卒,脸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刺字,在这儿,估计没人认得他,他即便不带面具,也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。但颜澄却没有回答她,只是摇摇头。
陆少微说道:“你很敬重你们那位皇帝吗?”
颜澄瞪圆了眼,急忙道:“怎么可能!”
“那就是了,”陆少微云淡风轻地道,“你本无罪,他给你定的罪,你何须在意。若是你自认为自己有罪,即便脸上无字,心中也有字。”
说罢她便走了,只留颜澄定定地坐着出神。
谢燕鸿满脑子都是事儿,压根儿睡不着。
床榻极小,睡了一个肩宽腿长的长宁之后,几乎就没有什么空隙了,谢燕鸿半个人和他叠着,纵然睡不着也不敢动,生怕打搅了长宁休息。长宁却知道他没睡,抬手拍了拍他的背。
谢燕鸿装作恼怒,小声道:“都睡着了,又被你拍醒。”
长宁闷笑两声,说道:“装腔作势。”
“真的睡着了。”
“没有。”长宁说道。
说着,长宁将手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挤进去,掌心贴着谢燕鸿的胸膛,沉声说道:“心跳不一样。”
谢燕鸿睡不着,皆因他在想孙晔庭说的话——“你们家还有人”。
“还有人”,意思就是说,活下来了一两个。他爹是首犯,自然插翅难飞的。难不成是他娘?再者就是他哥哥?嫂嫂最有可能,毕竟嫂嫂本身娘家在京中也多少有些分量,又是外姓人,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些。
孙晔庭的书信也不知在哪里,官邸这样大,根本无从找起。为今之计,只有解了眼前之困后,再往京中探听。
想每一种可能性的时候,谢燕鸿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锅上煎。一切都绝望之后,突然又燃起了希望,这感觉实在不好受。
见他不说话,长宁拍了拍他的背,说道:“上来点儿。”
谢燕鸿贴着他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想动,磨磨蹭蹭地往上挪了挪,脸颊贴着长宁的下巴,长宁微微低头就能亲到他。
两人都困倦极了,即便是亲吻也是慢悠悠的,磨蹭一下嘴唇,贴了贴鼻尖。谢燕鸿感觉耳朵一热,原来是长宁在轻轻地揉他的耳朵根,轻轻的一下一下,又捏了捏他的后脖子,好像在逗弄懒洋洋的猫儿。
谢燕鸿放松极了,像被泡进了热水里似的,四肢百骸都酥软了,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,贴在长宁身上,伸手胡乱地摸索他的肩膀手臂,恨不得融在他身上。
慢慢地,他便睡着了。
后半夜,谢燕鸿是被震天的敲门声叫醒的。
叫门的是陆少微,她叫道:“快来,人要不行了——”
谢燕鸿一个激灵醒过来,心跳漏了一拍,翻身下榻,外裳松松披着,连衣带子也来不及系上,趿拉着鞋子就冲出去,鞋子差点儿跑丢了。他冲过去的时候,颜澄也在,王谙也在,几个医官凑在一起,满面愁容。
谢燕鸿直接冲到榻边,孙晔庭脸色青灰,呼吸急促,仿佛痛苦万分。
“我来了。”
谢燕鸿说着捏住孙晔庭的手,孙晔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,反捏住他的手,用劲之大,让谢燕鸿差点痛呼出声。
他附耳到孙晔庭嘴边,听见孙晔庭气若游丝地道:“书房......兵法......”
谢燕鸿知道这是在说留给他的书信,心中一喜,忙道:“知道了,我去找。”
紧接着,孙晔庭就没有其他话了,手死死地捏着谢燕鸿的手,嘴里翻来复去说的不是“疼”便是“怕”。
将死之人见到的是怎样的景象?见到的是故去的亲人,还是惨死的仇人。
谢燕鸿并不知道,但他知道孙晔庭最胆小了。
从前念书时,夫子只要瞪瞪眼,他就能吓得结巴。孙家除了他,养的都是闺女,养出他一副绵软可欺的性子。但就是这么个大家都没放在眼里的,绵软可欺的人,往给谢家、颜家挖的坑里填土。但也是这么个绵软可欺的人,拿着剑冲在最前头,一步也没有后退。
谢燕鸿很茫然,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,最后只干巴巴地小声说道:“夫子说过,诗书有灵,是天地正气,可以壮胆,你不必怕。”
他熟读的诗书车载斗量,但此时搜肠刮肚,却脑袋一片空白,只想得起小儿开蒙时背的《千字文》。他喉咙干涩,咽了好几口唾沫,才勉强开口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,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......”
念到口干时,颜澄在他旁边帮他接下去。‘
随着念书声,孙晔庭紧握的手一点点松了,当念到“川流不息,渊澄取映”时,孙晔庭的手松了,轻轻地落在了榻上,没有了声息。
在魏州守城的这些日子,凡是兵卒百姓,无一不知道这个京里来的官儿,见他没有架子,守城时又肯亲力亲为,冲锋在前,终日风尘仆仆,面容憔悴,都很是敬重他,很记他的好,当下就有立在外头的仆从小卒抹起眼泪来了。
陆少微独自一人立在夜风当中,仰头看天,看那漫天繁星。
只见一抹光亮划过天际,消失在天边——有星辰坠落。天边荧惑大亮,主征战杀伐。
陆少微喜得一拍大腿,喃喃道:“天助我也。”
作者有话说:
一开始写的时候,就想好了小孙的结局了,他是个有自毁倾向的角色。
大家都在伤心,陆少微一人独自兴奋的感觉,我好喜欢啊。
写这篇文的过程好辛苦,自从存稿用完之后更加是,每次更新都觉得脑子转不动了,但这个过程我也很喜欢,我感觉一边写一边在治愈我自己的精神内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