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少微看着谢燕鸿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他小心地提议道:“那不如把他扔在这儿?”
长宁就那样晕倒在那儿,他腿上的箭伤如果再不好好处理,他真的会死。谢燕鸿抹掉泪花,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,撇开头,黯然地说道:“他救过我好多次,先留他一命吧。”
陆少微探头往外看了看,笃定地说道:“不出四个时辰,雪就会停,雪停之后,咱们尽快出发吧。
在雪停之前,长宁又醒了。
这一回,谢燕鸿防着他呢,将他的长刀拿得远远的,费了点力气,那把刀真的很重。谢燕鸿手上没有兵器,捡来一根断口锋利的树枝,抵着长宁的咽喉,冷酷地说道:“你如果再想杀我,我就要先杀你。”
长宁并没有真的清醒,头疼加上箭伤引发的高热,让他神智不清,仿佛仍旧在梦里,又仿佛仍在横尸遍野的雪地上。
不到五个时辰,雪果真停了,但天色也暗下来了。
谢、陆两人故技重施,引导青骢马伏下身子,将长宁架到马背上。陆少微牵着跛脚的大黑马走在前头领路,谢燕鸿牵着青骢马跟在后头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,积雪极厚,一脚踩下去,要费点儿力才能把脚拔出来。陆少微瘦小身轻,走起来倒更利索一些。
长宁的刀挂在大黑马身上,刀已经被谢燕鸿用雪擦洗干净了,重新用干净的布条裹紧刀刃,凶悍嗜血的兵器又重新收敛锋芒。
刀是在长宁没醒之前擦洗的,谢燕鸿现下有些后悔了,早知道长宁一醒来就翻脸,鬼才帮他擦刀。
谢燕鸿艰难地走在雪地里,觉得雪浸湿了皮靴,手脚冰得难受,痒痒的。
他看着前头似乎走得颇轻松的陆少微,只觉得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士神神叨叨的。能测天气,能卜卦,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,还是真的这么神。但这个时候,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,就算陆少微把他领进坑里,他也只能认命。
幸而,陆少微还是靠谱的,将他们领到了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庄里。
趁着夜色,陆少微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村尾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,庙祝是个盲眼老头,说的土话谢燕鸿也听不懂,庙祝给他们热了稀似水的野菜粥,还有不知道是什么面揉成的饼,冷硬冷硬的。
谢燕鸿跟在陆少微屁股后面,看着他翻出往日存下来的金疮药粉,融了雪水,调和成糊。
陆少微拿着药,再次问他:“真的要救?趁他晕了,结果掉他算了。”
谢燕鸿说:“先救吧。”
陆少微小声嘟哝:“存了这许久,也不知道发霉没有,凑合着用吧。”
谢燕鸿都没话好说了,都到这地步了,讲究也讲究不来,死马当作活马来医吧。陆少微将那坨乌漆麻黑的糊糊放在一边,伸手就掀开了长宁盖着的被子。长宁的箭伤在大腿上,之前处理的时候,在裤子大腿处剪了个口子,如今要好好处理,不得要把裤子脱了?
陆少微手都伸出去了,又缩回来,指使谢燕鸿:“去,把他裤子脱了。”
谢燕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,然后又迅速反应过来,张口结舌道:“什、什么?”
“什么什么?脱裤子,快点。”说着,陆少微背着手转过身去,非礼勿视。
谢燕鸿也只能上手了,他看了长宁一眼,见他紧闭着眼没醒,放下心来,飞快地把长宁的裤子给解了,粘着血痂的裤子扔到一边去,扯来被子,把他除了腿之外的部分都遮起来。
“好了。”他说道。
陆少微这才转过来,拿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,放在火上烧红了,指挥道:“拿东西给他咬住。”
谢燕鸿紧张地扯来一块破布,叠成块儿,想要塞进长宁嘴巴里,谁知道长宁忽然醒了,警觉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,很用力,捏得谢燕鸿痛呼一声,破布落在地上。
这一次次的,谢燕鸿甩开他的手,大骂道:“你这人怎么回事!”
长宁这回目光清明了不少,松了手上的劲,看向自己腿上的伤,又看陆少微手里的匕首,最后说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说着,长宁从陆少微手上拿过那把烧红的匕首,手起刀落,刃尖插进肉里,轻轻一旋,将带着倒钩的箭簇挖出来,还粘连着血肉的箭簇“当啷”落地。长宁咬紧牙关,疼得满额是汗,青筋暴起。
陆少微惯常行医的,手很快,将黑糊糊的金疮药盖在血洞上。一开始,血猛地涌出,把药也冲走了,但随着药效渐生,血渐渐止住了。
长宁这时才泄了劲,往后倒下,谢燕鸿原本想去扶的,又收回手,让他重重地摔在**。
陆少微将东西收拾了,说道:“应该没什么大碍了。”
长宁再次昏睡过去,谢燕鸿也无心做其他事情,喝了点热粥,盘腿靠坐在简陋的床榻边,守着火堆,时不时往里添点柴火,看着闪烁的火光发呆,什么也没想。怕自己一旦开始想事儿了,就会被难过和绝望淹没。
他的手冻得发红,如今烤了火虽然暖了,但皮肉还是红的,痒得人心烦,他干脆不管了,头靠着床沿,闭目睡过去。
等长宁再次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时,就见到谢燕鸿靠坐在床边睡着。
头疼已经止住了,腿上的伤敷了药之后也不太疼了,火堆温暖,房间里只得听见柴火噼啪声,还有谢燕鸿的呼吸声,很安稳。
这是长宁自栽下马后,第一回 真正神志清明。
追兵在魏州城外截住他,漫天风雪之中,来人口称奉“表少爷”之命,要取他性命。这些是王谙的随从,他们称王谙为“老爷”,“表少爷”自然就是谢燕鸿。
他没有时间思索,挥刀迎战。每挥刀一次,他就多加一分愤怒。这不是他第一次挥刀杀人,却是他第一次这样愤怒,灼烧肺腑一般的怒,他很陌生。
“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!”阿羊经常这样骂他。
阿羊是被外公捡回来的小童,捡到他时,他还是个婴儿,不知被谁丢弃在草丛里,失去幼崽的母羊不住地舔他,想要给他哺乳,外公便将他捡回去。
他和外公还有阿羊三人,是草原上的外来客,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,就像待宰的肥羊,总是会惹来不轨之徒的虎视眈眈。长宁第一次杀人是杀死了一个要偷走他们粮食的狄人,他不仅想要偷粮,还想掐死大声呼喊的阿羊。
他将那个人杀死,外公和他一起将人埋在土里,阿羊吓得发抖,外公不住地安慰。他却并不觉得恐惧,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恐惧,但就像心中有一道墙,将恐惧隔在外头。
他也不懂得喜欢,阿公喜欢喝酒,阿羊最喜欢看日落,阿羊甚至偷偷暗恋乌氏的乌兰,总是在日落时偷偷去看她。但他似乎什么都不喜欢,他有时候喜欢看草原上的花,但如果有人纵马踏过花儿,他也不生气。
于是阿羊便恨铁不成钢地骂他:“你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!”
阿公会拍阿羊的脑袋,斥责他:“不要这样骂长宁,他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才这样的。”
长宁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,只记得偶尔出现在梦中的一场大火,随之而来的还有头疼,他的后背还留着那时的烧伤疤痕。阿羊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了,听到阿公这样说,阿羊一脸不服气,但又不忍心再骂,摘来一大把草原上的鸢尾花送给他赔罪。
紫色的鸢尾落在长宁的衣襟上,他看了看嗅了嗅,马儿在帐外嘶鸣催促他骑它去奔驰,他便站起来,鸢尾花落了一地。
阿羊又骂骂咧咧地跑了。
长宁是有一些喜欢谢燕鸿的,就像喜欢花儿一样,喜欢看一看,摸一摸,闻一闻。喜欢捏一捏他带着耳洞的耳垂,亲吻时也有些欢喜。但就像花儿落地了他也不留恋一样,他和谢燕鸿在魏州分道扬镳,他好像也并不那么舍不得。
他听来人说谢燕鸿要杀他,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,他知道许多机密,这些机密,对于谢燕鸿他们来说似乎是十分重要的。
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,这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压抑了许久一般,喷薄而出,让他头疼欲裂。雪地上来的人越来越多,谢燕鸿也来了,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,但他听不清,他只知道挥刀,刀刃砍入血肉之躯上,如同劈砍豆腐,热血滑腻,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,但他还是愤怒。
长宁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中,半梦半醒间一直听到谢燕鸿的声音,出于本能,他掐住了谢燕鸿的脖子。谢燕鸿的脖子很好看,白皙修长,他只要再用力一些,就能掐死谢燕鸿,因为谢燕鸿派人来取他性命。
谢燕鸿毫无还手之力,只能徒劳地抓挠他的小臂,眼里满是泪水。
但他还是放开了。
他看着此时熟睡的谢燕鸿,见到他的脖子上留着掐痕。掐痕已经由红转成青紫色了,在他白皙的脖上显得触目惊心。
谢燕鸿睡得并不实,梦呓两声,眼看着要醒来了。
不知为何,长宁害怕看他,撇开头,闭上眼睛,装作自己还没醒。
作者有话说:
为什么长宁这样呢
因为他脑子有病(真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