萨努尔王是个战士,这毋庸置疑。
如果再往前推几年,萨努尔王就算不能胜过艾琉伊尔,还能做到全身而退,但现在——他十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个都能上战场了。
时间是平等的,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类。
它让赫菲特城主年迈力竭,也让异族的王步入衰退,身体上的衰弱还好说,更重要的是心理。
王女的剑锋追赶着他,一刻不停,招招致命。
最初的雄心勃勃逐渐褪去,被压在心中的退缩欲望又升了起来,萨努尔王脸上不露怯,看上去怒意勃发,也没有被逼到极限,可动作不会骗人,他的刀在诉说着怯意。
艾琉伊尔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,眼眸依然冷淡凌厉,嘴角却缓缓挑起,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意味。
“铛——”
长剑斜里劈来,萨努尔王急忙回刀横挡,死死地咬着后槽牙,不愿显露出无力。
艾琉伊尔迫近剑刃,森寒掩盖瞳仁中央一点疯狂,在满身鲜血的映衬下越发可怖:“不过几年时间……”
“哈蒙革,你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。”
哈蒙革正是萨努尔王的名字,他怒目而视,但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。
握刀的手爆发出青筋,在索兰王女的力量下打着颤,像是马上就要支撑不住。
“混账!”
哈蒙革抬脚试图将王女蹬开,好获得调整的时机,然而艾琉伊尔一旋身敏捷避过。
“当然……”长剑自上而下挥落,几乎不给对方喘息的空当,“以前也不是!”
哈蒙革没有败在这一击之下,却也差不多了,比起好胜心和萨努尔战士的尊严,更深的恐惧翻涌出现。
这样下去会死。
他勉强架起的弯刀可能脱手飞出,没有武器的人下一秒就会丧命,也无法转身就逃,背过身的下一秒也会被王女从身后斩裂。
我是王。哈蒙革告诉自己。
为了不让萨努尔族失去他们的领袖,他决不能死在这里,这不是逃跑,这是战略性的撤退——
可是,该怎么从这样的攻势下撤开?
就在这时,一抹不同于黑银和棕红的颜色进入视野边缘,那是索兰平民最常穿的白色粗亚麻衣物。
一个采药人趴在地上,竟然很幸运的没有在双方交战中被踩踏致死,仍然伤了手臂和腿脚,正艰难地用单手和膝盖爬行,想要逃离战场。
哈蒙革眼前一亮。
借着艾琉伊尔伏身避开后方某个萨努尔士兵袭击、并且反手结果对方的时机,哈蒙革用弯刀刺入采药人的后心,将他串在刀尖上挑起来,就像拿着个人肉盾牌。
“掩护我!撤退!”哈蒙革高叫,“我们走——”
萨努尔士兵听到命令,哪怕是转为背对之前还在对战的索兰人,也要赶来护送王离开。
但就在这短暂的、或许连半秒都不到的时间里,艾琉伊尔悍然逼近。
没有迟疑,仿佛没看到对方举着什么人,剑光携雷霆般的力道横劈而过。
哈蒙革张了张嘴。
手上提着的重量忽然变轻了,与此同时,自己脖子上也多出一条细细的血线。
双方的距离足够近,采药人脖颈间大股血液喷涌如泉,溅落在王女的脸颊上。
这片战场不需要一丝一毫的仁慈,更何况……艾琉伊尔微微垂眸,没有看哈蒙革不甘的眼神,她的目光注视着索兰的子民。
更何况,他已经快死了。
萨努尔王把人挑起的那一刀,习惯性贯穿过他的心脏。
对面,哈蒙革慢了一拍才捂住喉咙,在马上摇摇欲坠,发出带血的咯声。
这一变故让萨努尔族再无心战斗,有人不顾一切冲向王,有人见势不妙决定先逃跑再说。
艾琉伊尔并未阻止敌军救走哈蒙革,带走也救不回来,她只是继续挥动长剑,动作狠辣而利落,仿佛不知疲倦。
一个目的已经达成,是时候执行第二个目标——杀死更多萨努尔人。
战局发生了根本性扭转,敌军开始溃逃,而索兰骑兵则追在后面奋勇拼杀。
道路两旁的草木、嶙峋的山岩、山谷之间赤黄的地面,全然染上一层擦也擦不去的血红,断肢、尸骸和倒地的战马留在原地,堆积如坟。
追击持续了一小段时间,大片鲜血和残肢的痕迹还在继续往山谷之内延伸,直到地势逐渐拔高的地方,才戛然而止。
身在所有索兰士兵之前,艾琉伊尔持剑的手平举向身侧,示意停止追杀,如同一道拦截的线。
索兰骑兵在这条线之后停住了,尽管杀红了眼,尽管被愤怒和胜利裹挟,他们依然遵从王女的指令,没再做出半个多余的举动。
“行了,到这里就不用再追了。”
艾琉伊尔说,冷眼凝望前方,零散的萨努尔人慌不择路,驾驭着马匹向各个方向逃跑,很快就隐没入深林不见踪影。
王女甩了甩长剑渐染的鲜血,血凝成珠抖落在地,可更多凝固的血痕留在剑上,仿佛它原本就是一把殷红的兵刃。
修长颈项低垂,艾琉伊尔似是在沉思,神情中没有多少获胜的喜悦——当然,也可能她的沉思就是为了冷却淋漓厮杀后过热的血和神经。
终于,艾琉伊尔再度开口下令:“走吧,传讯给埃特里赫城,回去清扫战场。”
方向一转,位于队首的艾琉伊尔就落在后方,她不急于加快速度回到队首,只是让战马慢悠悠走着。
取下头盔,艾琉伊尔拨弄一下垂在脸侧的碎发,黏腻成缕还有半凝固的血肉碎屑,简直像是在血池里洗过澡。
洛荼斯一眼看去被那染血的、残酷诡谲的美感所吸引的同时,更有种当场召出水流把人洗刷干净的冲动。
或许水神就是会有轻微洁癖?
这时,艾琉伊尔看过来,镜片附着在双眼之前的神力,可以让她清楚看到河流女神灵体的模样。
还是那么整洁纯白,一尘不染,即便穿梭在战场之间,血的色泽与气息也无法浸染神的灵魂。
洛荼斯等着王女问盒子的事。
谁曾想,艾琉伊尔张口就是一句:“我可以弄脏你吗?”
……这是个什么问题?
洛荼斯仔细而谨慎地看去。
或许是由于自己心思不像以前那么简单,她第一时间浮出的念头,竟然比这问法还不宜深想——
然而一瞧之下,洛荼斯就明白大概是自己想多了。
艾琉伊尔话音刚落,倒像是也觉得哪里不对,移开视线,歉意地笑笑。
王女看似轻松道:“要是让穆娅祭司听到,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让我踏进卡迭拉神庙了。”
洛荼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。
视线停留之久,让艾琉伊尔颇为忐忑,毕竟洛荼斯看什么都很淡,深而长久的凝视这种情况……是感到不悦吗?
也对,哪个神祇能容忍信徒有这样的想法,哪怕是有好感的对象,也太过火了。
半晌,洛荼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确认士兵都在专心致志地往前行,洛荼斯缓缓飘近,眼瞳清澈如雪峰后浅蓝天空的布景,清清楚楚倒映浑身血染的王女。
灵体状态在转瞬间解除,一个短暂而实打实的拥抱。
血的绯色在两人之间传递,从仿佛尚带血肉余温的盔甲到相贴的神灵之躯,血气氤氲,像抓住一只远来的蓝鹭,又像是蓝鹭用自身洁白泛蓝的翅羽吸染、捕获了对方。
洛荼斯垂下头,素白的下巴轻抵在王女头顶,毫不在意地浸上血渍。
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,艾琉。”声音低如叹息,“等这些结束,我就什么都告诉你,好吗。”
艾琉伊尔一怔,而洛荼斯已直起身,重新恢复灵体。
其实这种状态下,染到的脏污血迹都不会保留,有什么痕迹能落在灵魂上呢?但洛荼斯还是用神力将它们保留住,如同附在灵体外的贴纸。
转头一看,王女眸光晶亮。
再想想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,像不像脚不着地、满身血迹的真.背后怨灵。
洛荼斯:“……”
伊禄河女神面不改色,继续维持优雅平移的飘浮姿态:“等清理过战场,就近去埃特里赫城洗浴休息一下吧。”
艾琉伊尔愉悦道:“好——”
洛荼斯几乎能想象出尾音曲折的波浪线:“……语气收一收。”
艾琉伊尔:“嗯嗯,听您的。”
马蹄踩过浸血的地面,踢踢踏踏地向前方行去。
——西廷斯战役。
后世如此称呼这场洞察力和执行力都颇为惊人的山口截杀。
就像许多学者所认为的那样,它不算一场决定性的战役,不会被列入诸如《改变世界历史的十场决定性战役》之类科普图书里,但毫无疑问,它打得很漂亮。
有些战役让人名留青史,有些战役则因人而扬名于世。
西廷斯战役更偏向前者还是后者?
人们有不同的看法,无论如何,它们都会被铭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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索兰契亚南部,近海上空。
“——弱小的人类,没用的东西。”萨努尔狼神发出咒骂,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骂了。“浪费我的神力!”
所谓护身神力,也只能顶一次致命伤害,否则不就是给人类一张免死牌?可刚感应到神力散去,没多久人就死了,实在让神愤懑不平,大呼废物。
心灵女神微笑:“至少这个人类的死不会影响太多,不是么?”
“他是萨努尔的王!不会影响?嚯,人类的头领都死了,我还在这里浪费时间,珀尔路瑟,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突破结界?”
心灵女神摇头道:“萨努尔有十个王子,个个都比王年轻力强。”
“现在是九个了。”狼神闷闷地补充。
心灵女神微笑不变:“好吧,九个。”
狼神撇开头,再次问道:“都差不多—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攻击结界?”
“等。”
心灵女神抬手,指向海面与陆地相接的地方。
那是索兰契亚南部沿海的重城,巴南纳。
作者有话要说:写到后面的时候,我脑子里有个奇怪的念头。
洛荼斯拥抱染血的话,肯定只染正面,不染背面吧。
假如在洗掉/揭掉之前就被其他神祇——特指爱神阿狄亚瞧见——
阿狄亚(捂嘴佯惊):你是正面朝下摔在人类战场上了吗洛荼斯?